那河 那树 那人
幼时家住永定河畔的一座历史并不久远的小农庄,听老人讲,过去那河经常来大水,河床改道,河水泛滥,老村常被水淹,人们都叫它“无定河”。新中国成立后,国家新修加固了河坝,在上游的北京修了大水库,彻底缚住了狂龙。而泛区的村子迁移,我们五六个小村迁移到了第二道河堤之外的现在的村子里。当时起村名,几个村子的人争论不休,最后还经过了国务院的地名机构,命名“团结村”。 这都是古话,我是移民后出生的。 永定河河鱼肥美,两岸野草丛生。到了冬季两岸也就剩下了一种叫“酸渍柳”的树,常年生的。那是一种叶子长得像柏树,紫色的树干,只长在河堤岸上的类似灌木的植物,有点像新疆的红柳子,但是到了百花盛开的季节,它基本上还是浓密的绿叶,远远望去,一墩墩的,郁郁葱葱,只是中间点缀着紫色的花絮团,很美,很浪漫的。其实这树叫“水曲柳”,只是在北方它长不大而已。 听父亲说,这柳不怕水淹,木质特硬,能做车轴,是宝贵的木材,但河边的水曲柳没有几百年也不会成材。这也大概就是极少见到大棵的水曲柳的原因吧。 我对这柳的钟爱也是缘自于父亲。父亲养育了我们七个孩子,是家境很苦的农民,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。解放后又响应号召,自愿放弃公职,回村当了干部。父亲高大魁梧,干活不惜力,为人不耍奸。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少不了他的身影,尤其是闹矛盾吵架的,都会被人请去说和。后来一次雨天赶马车拉棒子,车翻了,他用肩膀硬把车扛出了泥沟,腿却骨折了。感染化脓,那时候药很少,躺了几个月才长好。那以后,每逢雨天父亲的腿就肿得紫红,又疼又痒,走路一瘸一拐的,让我想起了河边的水曲柳…… 留意了好久,才在河北岸找到一丛看着很中意的,和小伙伴们打完草,就到这棵柳下休息。夏天在河里嬉戏,冬天在冰上“打滑擦”。躺在树荫里我曾多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伙伴们,等这棵树长大了,给我爸爸做拐杖,此后它就叫“拐柳”了。我把一米以下高度的树枝都用镰刀齐齐整整削去,随时揪下新钻出来的树芽,这一看守就是六、七年。这树主干上的新芽是万万不能断的,父亲有一米九高,树短了肯定不够用,树周边的杂草、同族早就让我连根须都清理干净了,每天摇一摇长得快,打好了小围埝,旱了浇水,涝了培干土,哪个树芽是新钻出来的,都认得清清楚楚。每次用镰刀修剪完,都要撒泡尿和点沙土把伤口盖严,听老人说这样可以消毒,帮助愈合。她就像我的挚友,无论学习成绩好赖,高兴或不顺心,都要和她用心交流,她从不反驳,永远的温顺,永远地倾听…… 大约是1978年的时候,汛期时“拐柳”被淹没到了脖梗。村里安排人天天在堤上巡逻,我总是跟着队伍去看看她,揪着心,总怕会淹死,让护堤的砍掉,被巡逻船撞死……,过了一个来月,水下去了,我的“拐柳”带着一身的泥巴还站在那里。 “拐柳”还活着!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伙伴,相约放学后去看看。夏天的天很长,夕阳里“拐柳”已经比麻杆粗了,而且比周围野草丛中的同族相比高大、直溜了许多,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。“快看,你的拐柳怎么这么粗啊?”堂哥吃惊地喊,我也感觉不对劲,几个人一起跑过去一看,突然从密密的树枝针叶里伸出了一个黄绿色的小脑袋,喷出了一条长的红信子,“长虫!”(我们那里把蛇都叫“长虫”)吓得我们后退了几步。我从小就怕蛇,那个时候偏偏蛇很多,因为在河边洗澡时,曾亲眼看见它能生吞青蛙,青蛙惨叫一声,长虫吞下一口,一直到吞进肚子,那蛙鸣至今感觉还在耳边一般凄厉,还害我做了好久的噩梦。堂兄说砍死它!这家伙有一米来长,绿油油的鳞片让人起鸡皮疙瘩。一来是逞能,让伙伴们说我勇敢,二来是它盘在我用心养护十来年的“拐柳”上,会把树尖弄折的,仗着胆子提镰刀对准那红信子砍去,这家伙缩得很快,一小段树枝与枝叶噗噗地落下,啊,我的树!不理会断成几截的、仍在地上扭动着、淌着血的蛇,却看到被削烂了半边的“拐柳”,断枝伤口上流淌的白色汁液,那是血啊,冲动后懊悔的那种心情真是难以言表,自己默默地在树下刨了一圈沟,把蛇埋了。呆呆地望了半晌,想想这棵树几乎成了我的挚友,我的兄弟……那蛇也是泄洪冲下来的,原本也是无辜的。堂兄说:蛇死能成仙,会来复仇的……那一刻印象极深,许久不能释怀。常在深夜惊叫,母亲始终不知原委,还找人给我叫了叫“魂”。 后来也有意地回避去看树,想想将来会砍了给父亲做拐杖,也开始心有不忍。她既不该为父亲的腿伤承担责任,也不该为那条依偎的蛇伤身。或许他们是续写前世的一段相思。好在蛇的尸骸也与这树合为一体,这样一想也蛮释然,渐渐地也不想再去打扰他们。后来去天津上学时,在南市给爸爸买了一支很精致的拐杖,老人很高兴,但极少拄,怕乡亲看见……再后来就强制自己认为那树便是那蛇的相思树,终于遂愿天合,同宿同生。 那一段少年的记忆很深刻,在我的成长成熟过程中,仍旧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父与子、我与树、树与蛇的依恋。直到父亲去世,他也没明白拄的那根拐杖原本是河畔儿子的情……而我已从少年的经历中悟到,其实人与自然中的生物、动物,都是这大千世界的平等成员,人类任何强加的索取都是不可持续的。(文/周廷生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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